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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故事《乳娘》連載⑩:今生不了情·青絲一縷系相思

2024-01-08 編輯: 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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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生不了情

(小序)

??????1962年初春的一天,崖子鎮(zhèn)申家村的于忠英突然接到煙臺地委的來信,告知近期將組織一次乳娘與乳兒的親情團聚,并邀請她到時前來認親。驚喜之際,于忠英一頭撞上回憶的蛛網,一條條在昨天的斜陽下泛著光亮的絲線亂七八糟地撲到臉上、脖子上,黏糊糊,涼絲絲的。

??????1942年夏天,于忠英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女兒不幸夭折。在村支書的介紹下,她領養(yǎng)了剛出生不久的八路軍的女兒。夫婦倆舐犢情深,把孩子視為己出。在他們無微不至的呵護下,這個名叫“光”的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了。

??????三歲那年,組織上派人來接小光。孩子又哭又鬧,說什么也不肯離開養(yǎng)母。于忠英強忍淚水對孩子說:“光啊,聽媽的話,你到阿姨那里去玩一會兒,媽忙完地里的活就去接你。”其實,于忠英心里很清楚,今日一別,相見無期?。?/p>

??????孩子一走,于忠英變了個人似的,目光在虛空里飄來飄去,像孤鳥找不到落腳的樹枝。每當屋外傳來孩子的聲音,她總是忙不迭地跑出去,看看是不是小光回來了。就這樣,她變成了一個特殊病人,只有從思念的圍城中逃出來,她的精神疾患才能治愈。丈夫心疼妻子,千方百計打聽小光的下落,但始終沒有獲得確切消息。正由于此,手捧來信那一刻,喜悅的泉水從于忠英心底呼嘯而出,轉瞬間,就把眼角干涸已久的溝壑漲滿了。

??????開會那天,夫婦倆早早來到現(xiàn)場。

??????活動一開始,他倆就從眾多的孩子中間一眼認出了依偎在親生父母身邊的小光。分別十二載,昔日的小丫頭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當主持人介紹小光的情況時,丈夫正欲起身相認,沒想到,衣袖卻被妻子拽住了。丈夫不解其意,于忠英朝旁邊努努嘴,站起身,悄悄離開現(xiàn)場。丈夫跟過來,小聲詢問緣由,于忠英幽幽地嘆了口氣:“小光長得這么好,我看一眼就放心了,咱們就別給人家添麻煩了?!?/p>

??????夫婦倆戚然離去,一路灑淚而歸。

??????青絲一縷系相思

??????發(fā)源于馬石山南麓垛魚頂?shù)娜樯胶?,先自南向北再自北向南蜿蜒入海,全長六十五公里,流經乳山市大部分區(qū)域。古語云,上善若水。得其涵養(yǎng),上游北岸的岑嶺顯出一種別樣的溫馴。透過車窗,我看見前方的山巒如同慈祥的母親,張開雙臂把東鳳凰崖村深情地擁進懷里。據(jù)史料記載,上世紀初的東鳳凰崖只有一百多戶人家,別看村子不大,卻具有令人欽敬的革命傳統(tǒng)。早在1932年,地下黨就開始在村里活動;1938年1月,該村正式建立黨支部;是年春天,膠東第一個村級婦女抗日救國會又光榮誕生;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年代,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參軍或當民兵,為國捐軀的革命烈士多達二十五名。群眾基礎深厚如斯,難怪膠東育兒所當年擇定新址時對這個籍籍無名的小山村情有獨鐘。

??????車至村東頭的小廣場,日頭剛剛偏西。午后的陽光猶如畫家筆下的潑墨,給錯雜的房舍涂上一層亮汪汪的暖暉。村子很靜,雞不叫,狗不咬,安詳?shù)姆諊袦糁鴷灪鹾醯乃?。和七十多年前那些烽火彌天的日子相比,眼前的靜謐實在顯得太奢侈了。

??????東鳳凰崖是一座歷史悠久的自然村落。現(xiàn)有居民297戶786 人,日常勞作主要以農耕種植和林果業(yè)為主。歷經歲月滄桑,村舍格局基本保持原貌,大部分老宅現(xiàn)在已經翻新。循著一條悠長的窄巷,我神情肅穆地走向一個故事。我在心里呢喃著她的名字:沙春梅,一遍又一遍。她的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已經很熟悉。但是,先前的感受遠不如現(xiàn)在這樣深刻,真的,當我走進老宅,我才真正地走近她、理解她、敬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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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沙春梅的宅院

??????沙春梅家的宅院佇立在清冷的陽光里,三十一年前,因為兒子結婚,老屋翻蓋,青石起基,白灰抹墻,唯有黑蒼蒼的房瓦原封未動,看上去,顏色黯沉,一如晚年的乳娘,神情憂郁,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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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春梅夫婦

??????二兒媳史永紹接待了我們,她說,丈夫去地里干活,她一個人在家留守??瓷先?,她六十歲左右,性格開朗,干凈麻利。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稠密的話語便如汩汩流水奔涌而出,于是,往事浪花般涌過來,漸漸地,我腦海中那個模糊的形象變得清晰了。

??????沙春梅是崖子鎮(zhèn)下沙家村人,家中兄妹九人,排行老六。由于三哥和四姐都是共產黨員,平日里耳濡目染,點滴浸潤,為其日后的人生抉擇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二十四歲那年,明媒正娶的新媳婦拐著一雙小腳走進了東鳳凰崖村普通農民楊錫斌的院門。頭胎是個男孩,沒保住。轉過年來,一個女娃又伴著嚶嚶啼哭降生了。可嘆還未滿月,病魔來襲,嬌嫩的花骨朵兒眼睜睜地枯萎、凋零。沙春梅泣下沾襟,悲不自禁。然而,喪子之痛剛剛消弭,一個“咿咿呀呀”的嬰兒突然闖進小院,把剛剛恢復的平靜生活攪亂了。

??????原來,此前數(shù)日,村干部一直在為八路軍某部楊政委的女兒尋找一位尚能哺乳的養(yǎng)母。據(jù)說,楊政委曾特意叮囑村干部,希望能找個心眼好、講衛(wèi)生的。支書的目光在村里繞來繞去,最后,在沙春梅的身上定住了。口風一露,夫婦倆十分爽快,即刻應承。當三個月大的小春蓮貪婪地吮吸乳汁時,那個小小襁褓已然成為沙春梅生命紀年的特殊刻度。

??????接下來,小丫頭是用哭聲同這個陌生院落進行交流的。聲音孱弱卻很悲慟,仿佛初涉人世便遭遇了天大的委屈。是啊,母愛缺失,情感的天幕坍塌一角,可乳娘就是補天的女媧呀!沒錯,此時的沙春梅就像一只癡情的春蠶,竭盡全力吐出愛的情絲,仔細包裹懷里的寶貝疙瘩。眼瞅著,小丫頭越來越招人疼愛了,蘋果一樣的小臉蛋,一笑就旋出一對小酒窩,亮晶晶的大眼睛星星似的眨呀眨,眨得沙春梅心頭像抹了蜜,黏黏的,甜甜的。

??????春蓮兩歲那年,沙春梅生了一個女兒,乳名翠芝。老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么,叫作翠芝的小姑娘對此有何感受呢?待到采訪時,昨天的故事早已白發(fā)蒼蒼,而白發(fā)蒼蒼的翠芝卻清晰地記得故事里的相關細節(jié)。她說:“那時候,家里生活很困難,但凡有點好吃的,小春蓮都是頭份兒。我記得,小春蓮最喜歡吃餃子,我媽和我奶奶就到山上挖野菜,吃粗糧,盡可能地省下細糧給她包餃子。每次只包一小碗,下鍋前,我媽總是讓奶奶把我領出去玩,那時候我小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等回到家,餃子也吃完了。有時候,奶奶用鐵勺炒個雞蛋,或者烙張小餅,當著我的面塞給春蓮,我就那么眼巴巴地瞅著,哎呀,真是饞壞了?!?/p>

??????1946年秋天,春蓮生母隨部隊路過東鳳凰崖??吹脚畠厚R駒兒一般撒歡,頓生憐愛,打算順便領走。沙春梅趁孩子睡著的時候把她抱到前街上,兩人剛一倒手,春蓮醒了,扯著嗓子哭起來:“媽媽……媽媽……”生母無計可施又不甘放棄,一直磨嘰到部隊開拔,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半年后,上級號召參軍支前,丈夫楊錫斌揮別妻兒,毅然加入解放大軍的行列。誰知,軍裝還未上身,就在沙河之戰(zhàn)中掛了花:一顆子彈徑直貫通右腿膝下,生生擄走拳頭大小一塊筋肉。戰(zhàn)斗結束沒幾天,這個不走運的新兵就拄著雙拐,像個剛剛學步的孩童踉踉蹌蹌地回來了。哎呀,怎么變成這樣了?右腿僵直得像一條木棍兒,而且,還短了一截!為了求得平衡,他的左腿不得不盡可能地向外撇,結果,兩條腿叉成一只顛來倒去的圓規(guī),右邊的胳膊也舞蹈般揚上揚下。

??????在女兒翠芝的記憶中,春蓮是六歲時被接走的。分別那天,沙春梅和婆婆淚如雨下,小春蓮又撕又打,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不走,我不走呀!我不要外面的媽媽!”急了,一把揪住養(yǎng)母的頭發(fā)不肯撒手,結果,愣是拽掉一縷頭發(fā)。唉,人間最苦傷別離。當小春蓮的身影在遠方的地平線消失后,整個世界已然變得空空蕩蕩了。

??????思念是必然的。

??????久而久之,思念變成一座圍城,沙春梅被結結實實困在城里。實際上,思念不僅是個名詞,也是個動詞。盡管思念的旅途關山迢遞,然而,她卻覺得,那個離得最遠的孩子離得最近,仿佛就在眼前,觸手可及。于是,在無盡的思念中,那雙顫巍巍的小腳走過數(shù)十年的漫長歲月,走過陰晴雨雪,走過千山萬水。

??????思念之苦也讓當婆婆的備受煎熬,老人時常以淚洗面,久而久之,竟然把耳朵哭聾了。

??????丈夫楊錫斌雖然沒像妻子那樣哭鼻子抹眼淚,但父女之情同樣刻骨銘心。上了年紀后,他出現(xiàn)了明顯的癡呆癥狀。平日里,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兒。間或,會茫然地望著家人,目光空洞而又凝滯。家人知道,他有滿肚子的話要說,這些話他生生攢了一輩子。到頭來,想要傾訴時,那張內秀的嘴巴卻無論如何也不聽使喚了。讓人感到驚訝的是,九十六歲那年,記者前來采訪,他連老伴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但一提小春蓮,老人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翱?,這個小丫頭真招人稀罕……我打外頭一回來,她就挓挲著小手朝我喊,讓我抱抱,抱抱呢?!?/p>

??????我問兒媳史永紹:“這么多年,春蓮一點消息都沒有嗎?”她說:“聽別人講,抗戰(zhàn)勝利后,他們回了四川老家。春蓮上學后還托人捎來幾封信,再后來,什么聯(lián)系也沒有了?!?/p>

??????時光如水,從歲月的河床上潺潺流過。慢慢地,乳娘老了。

??????四十多年的思念之旅,她累得心力交瘁,待到掙扎著走進1989年的盛夏時,身體能量已近衰竭?!澳翘?,她揚著手朝我嚷嚷,老二家的,我聽見春蓮在街上說話,你快出去看看,是不是她回來了。” 史永紹說,“我出了門,左看右看,連個人影也沒見著,回到屋里,我說,媽,你聽錯了。她愣怔了一會兒,對我說,廂房里有個小紙箱,里邊有本書,你去拿給我。真沒想到,那本書里夾了一縷頭發(fā),還夾了一根絲線,婆婆拿著頭發(fā)就哭上了。我不明白是咋回事兒,就問她,媽,你哭什么?婆婆傷心地說,哎呀,這個小春蓮,誆了我一輩子,到臨死也不來看看我……第二天中午,她就走了?!?/p>

??????下葬前,兒媳史永紹小心翼翼地把那縷頭發(fā)放進婆婆的骨灰盒。一朝別過,便為永訣,就讓這個特殊的信物貼身陪伴老人家吧。

??????采訪結束時,夕陽已經慵懶地臥在西邊的山脊上,橘黃色的晚霞墨暈般四下洇開,慢慢地,顏色變紅了,變重了,溫婉的光線沐浴著整個村莊,爽爽一片都是暖色。史永紹真誠地挽留道:“都這個點了,吃了晚飯再走吧。”我再三婉謝,而后,抽身就走。她愣了一下,慌忙送客。剛出院門,忽然想起什么,說:“唐作家,你等一下?!蔽也唤馄湟猓骸斑€有別的事嗎?”“你稍等等,我回去拿點花生,你帶著?!薄安挥昧?,真的。你的心意我領了,謝謝!謝謝!”我連連擺手,一扭身,腳下的頻率加快了。她帶著遺憾的神情追上來,邊走邊用透著歉意的口吻說:“大老遠的來一趟,飯也不吃,就這么空著手走了,哎呀……”我忽然有些感動,多么淳樸、真摯的情感表露?。膬合眿D的身上,我看到了活脫脫的沙春梅當年的影子。我想,面對真情永駐的父老鄉(xiāng)親,作為后來人,我們應當如何報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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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碼聽書)

??????(節(jié)選自唐明華《乳娘》)